“何人不起故园情”,语出唐朝诗人李白《春夜洛城闻笛》:”谁家玉笛暗飞声,散入春风满洛城。此夜曲中闻折柳,何人不起故园情。”公元735年,李白游东都洛城(现在的洛阳)时,在客栈里,偶闻笛声,触发了他的思乡之情,于是写下了这首诗。
在李白的一生中,写下了很多抒发”乡愁”的诗篇,如《静夜思》:床前明月光,疑似地上霜,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;《渡荆门送别》:渡远荆门外,来从楚国游。山随平野尽,江入大荒流。月下飞天镜,云生结海楼。仍怜故乡水,万里送行舟。
在我国璀璨的历史文化长河里,可以这样说,思念故乡,是文人骚客们忧伤而甜蜜的永恒主题,不只是”中华第一思乡诗人”李白,从孔子编撰的《诗经》,到王维、崔颢、李白、杜甫、白居易、王安石、马致远、余光中、席慕容等,都为我们留下了大量脍炙人口的思乡佳作。但是,在年少的时候,读到这些经典,对什么”故园情”、”乡愁”之类的说法,我一直都将信将疑,感觉诗人有些矫情。当语文老师在课堂上说,李白的故乡在什么地方,学术界还有不同看法,有可能是西域碎叶城,四川江油,也有可能是湖北安陆后,我还傻傻地跑去和老师探讨:思念故乡算什么难事呢?回去不就得了吗?现代人搞不清楚,不至于诗人连自己的故乡在哪儿也忘了吧?李白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在外游历,而不肯归家,却在诗中大发思乡之情,活生生地把自己弄成一个四处漂泊的游子形象,给人以无病呻吟的感觉,这是不是也可以叫做”为赋新词强说愁”呢?当时老师听过我的看法,似乎顿了一下,然后微微一笑,说我还年轻,长大了就会明白的。
但我很快就明白了。因为小时候,一直生活在父母身边,从未出过远门,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几十里外的县城。在头脑里,基本上没有故乡的概念,更不知乡愁是什么滋味。每当看见电视上,外出一年半载重返故里的人们,相见时热泪盈眶的镜头,也总觉得不真实。刚改革开放那会儿,老家有一位华侨,白发苍苍,每年清明前夕,都要携家带口,从美国远道回来祭祖,亲人相聚,总是潸然泪下,匆匆别离时又依依不舍。那时,我真的有些茫然困惑,年岁那么大了,早已退休,既然不舍,为何又不搬回故乡来呢?这样也就不必舟车劳顿,更不会有那些所谓的离愁别绪了。
但是后来,一次偶然的机会,一个人背井离乡去了一趟上海,才终于有了真切的感受。那一次离开家也就一个月多一点。家门口登上乡镇客车到县城,再乘车到重庆转至上海。刚离开家时,觉得外面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:火车上的盒饭,好吃,苏杭的美女,好看,上海的城市,好大,南京路、淮海路,好靓;不过,几天之后,便体会到语言不通,举目无亲的艰难和孤独了。
在上海下了火车,住进了天目路的一家旅店,晚饭去吃水饺。在四川,面条水饺之类的约定俗成二两一碗,进店一般都会说:来一碗面条或水饺;但上海的规矩有点儿不一样,他们吃面条或水饺论两数,那个年代,在外吃饭还要用粮票,上海有半两的粮票,可以吃半两。我排队进店坐下后,对服务员说:来一碗水饺。服务员用上海话回了一句,但我没听懂是什么意思。我等了很久,后来的人都开始吃了,我点的水饺却一直没有端上来。我又说了一遍:来一碗水饺。这时,过来一位服务员,又说了一句上海话,但我还是没明白她说的意思。再次等了很长时间,我心里开始犯嘀咕了,难道我说话不够礼貌?或者他们感觉我有什么地方异常吗?我不得不鼓起勇气再对服务员说:请来一碗水饺。这次我特意把”请”字儿延时加重了些。还好,过来了一位年轻的男服务员,从他那带有浓郁上海味儿的普通话中,我终于听明白,他问我吃多少两。原来,之所以一直没为我煮水饺,一是因为生意实在太好,忙不过来,更主要是由于他们不知道我要吃多少两。真没想到出门在外,吃点水饺也这么费时费劲。
那天晚上,躺在旅店,望着窗外灯火通明的大街,听着急驰而过的汽车轰鸣,脑子里便怀念起家乡夜的寂静来。家乡吃饭哪会排队呀?往店里一坐,很快饭菜就送来了,哪有等一个小时的道理呢?在上海的每一个夜晚,我都有些辗转反侧,家乡的人和事总是浮现在幻影里,朦朦胧胧……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,中国还没有手机,外出和家里的联系,一般都是通过书信,遇有急事,就去邮局发一封按字数计费的电报,但一般也要第二天才能收到。所以根本不可能随时听见乡音,了解乡情。那次远行,有一幕已经深植于我的脑海:返程时,见到四川人,心中就会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,听到久违的四川话,心里总觉得暖融融的。下车前,我反复告诫自己,回家了,终于回家了,该说四川话了。但是,面对来接站的友人,我说出口的依然是普通话。以至于一个朋友立马拍着我肩说:干嘛呢?才走一个多月,就忘本了?说不来四川话了?当时真的有点尴尬。特别是回到家里,见到父母时,一个大男人竟然也情不自禁的流出了眼泪。
过了很久,我还一直在思索,仅仅离家四十多天,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?作为男人,是不是太脆弱了?随后,书越读越多,越读越远,视野也越来越开阔,这种体验成为了家常便饭,才明白那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本能。
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先生在散文集《会唱歌的墙》里说,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高密东北乡贫瘠的土地上辛勤劳作时,他对生养他的那块土地充满了刻骨的仇恨。它耗干了祖先们的血汗,也正在消耗着自己的生命。人们面朝黄土背朝天,得到的却是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的凄凉生活。一切都看厌了,岁月在麻木中流逝着,那些低矮破旧的草屋,那些土木偶像般的乡亲,那些凶狠奸诈的村干部,那些愚笨骄横的干部子弟……他曾幻想着,假如有一天,能幸运地逃离那块土地,他决不会再回来。所以,当他当兵乘车离开时,感觉如一只飞出牢笼的鸟,觉得那儿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了。但两年后,当他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,他的心情却非常激动。当看到满身尘土、满头麦芒、眼睛红肿的母亲从打麦场上迎着他走来时,一股滚热的液体哽住了他的喉咙,他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。
当代著名文化学者余秋雨教授在《山居笔记》中,记叙了他心中那非常贫困的故乡。他在浙江省余姚县桥头乡车头村出生、长大、读书,直到小学毕业离开。现在,他出生和长大的房屋早已卖掉,村子里也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亲戚,他如果回去,谁也不会认识他,他也想不出可在哪一家吃饭、住宿了。这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故乡!然而,几十年后,我们依然可以从他的字里行间读出他对故乡深深的眷念。
乡愁,不只是存在于文人墨客心中。”大风起兮云飞扬。威加海内兮归故乡”。刘邦作为汉朝开国皇帝、中国历史上杰出的政治家,也不忘衣锦还乡。或许正如莫言先生所言:对于生你养你、埋葬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,你可以爱它,也可以恨它,但你无法摆脱它。
说到乡愁,当代流传最广的可能要数台湾著名作家、诗人余光中先生的《乡愁》一诗:小时候,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/我在这头,母亲在那头/长大后,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/我在这头,新娘在那头/后来啊,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/我在外头,母亲在里头/而现在,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/我在这头,大陆在那头。
或许,余光中先生的乡愁,是特定时代的产物。作为芸芸众生,我们不曾有几十年那么长久地背井离乡,也没有那么难以穿越的时空阻隔,但只要漂泊在外,无论远近,那深切的思乡愁绪就如影随形,就会让我们撕心裂肺。故乡清晨的袅袅炊烟,黄昏时候的万家灯火,溪涧青石板下的螃蟹,小河涨水后搁浅的游鱼,抑或是沙滩上的贝壳,牛背上的牧笛,还有母亲活色生香的唠叨,父亲静坐门前木讷的微笑……,都会不时萦绕于心,悄然入梦,会催促我们背上行囊,加入春运的滚滚洪流,会不由自主地加速我们回家的步履。